2024年09月08日
当前位置: 首页 > 文化 > 伏牛 > 正文

瓜田里的父亲

来源: 发布日期:2024-07-17 作者:□王建峰  打印

  1

  五黄六月,火麦连天。

  山坡上的麦子熟了,西瓜秧也被夏日点燃了激情,肆意疯长。为了防止向四面八方蔓延的瓜秧互相扭缠在一起,就要压蔓。压蔓就是把乌贼爪一样的瓜蔓归拢在一起,让它们朝着一个方向生长。

  父亲早上和下午上坡割麦,中午趁热在瓜田里压蔓。太阳越好,天越热,瓜蔓越不容易折断,所以压蔓要趁中午。火热的夏天里,父亲就像干活的机器,出了麦田进瓜田,出了瓜田进麦田,也不知道父亲哪儿来的那么多力气。面对我的质疑,父亲说,力气越使越有,歇一歇就又回来了。

  中午,我顶着白晃晃的大太阳去给父亲送饭。阳光像无数根炙热的银针被从空中抛掷下来,刺在身上。每个汗孔似乎都被火辣辣的银针刺开,热得人浑身冒汗。火热的空气凝固了似的,一丝风也没有,树叶一动不动。刚出门时,我家的大白狗还张着大嘴,红舌头搭在下牙齿上,“呼嗒呼嗒”地跟在我身后,走到村口,它大概实在忍受不了太阳的火毒,就站在那儿望了望我,然后摇摇尾巴拐回去歇凉了。

  进入瓜田,像一脚踏进了蒸笼,地里的湿热之气立刻顺着裤管往上钻,蒸得我心烦气躁。而父亲却镇定自若,脸上热汗直流,衣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,也不管不顾,依然有条不紊地给闺女梳辫子似的归拢着一条条瓜蔓,然后又用早已备好的一拃长的蒿草卡在瓜蔓上。一连串动作,行云流水,环环相扣。后来我学习《观刈麦》一诗,对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。力尽不知热,但惜夏日长”就有了刻骨的体会。

  多次压蔓后,再整枝,将一苗西瓜上的多条侧蔓剪掉,只留一条主蔓、两条健壮的侧蔓。再授粉,疏果。最后,多个小西瓜也被摘除,一苗瓜秧上只留一个西瓜。其间的大部分工作都需要趁热天进行。西瓜快成熟时,同一部位着地时间过长,就会热蒸——着地的部位会发黄变软直至整个西瓜坏掉,所以隔三岔五还要翻瓜——小心翼翼地转动西瓜让西瓜的不同部位着地。

  一亩园,十亩田。不算一遍遍地除草、施肥、浇水,一苗西瓜到成熟,也要过几十遍手。种西瓜实在是件费力劳神考验人的事。父亲说,庄稼是人的脸面。哪家人勤快,哪家人懒,哪家人精细,哪家人马虎,只消在地边瞟一眼就心知肚明。

  这块地,草盛苗稀,秧黄瓜小,这是三赖子家的。三赖子爱打牌,每天屁股舍不得离开牌场。这块地,一眼望去,瓜秧齐整,难得瞄见一棵杂草,这是厚德叔家的。那块地,杂草丛生有半尺高,瓜秧浓绿、瓜叶硕大似荷叶,是九叔家的。

  九叔身高背宽,胳膊上的肌肉一棱一棱的。九叔种有一亩西瓜、半亩蔬菜。他在地头打了一眼井,装上水泵,给自家浇地,也给别家浇地挣钱。九叔勤快能干,也爱喝酒。见了酒就没命了。村子里,你碰到他,多数情况下,他脸带伤疤,身子弯得像半拉括号,脚步踉跄似拌蒜,总是欲倒而未倒的样子。他头和脚先摇摆到你跟前,再伸出两根手指头,在你眼前晃晃,眯瞪着一双醉眼盯住你问:“这是几?”有人猜不透他这啥意思,见他喝醉了,就不搭理他。若有人说,这是“二”呀!他就“哇”一声抱头大哭:“‘二’啊!我真是个‘二’啊……”

  那年,九叔和九婶吵架。九婶喝农药死了,给九叔撇下两儿一女。自此,九叔喝酒越发厉害。他去卖瓜,车里总藏着一瓶酒。走一段路,拿出酒,一仰脖子,“咚咚咚”,往嘴里灌几口;走一段路,拿出酒,一仰脖子,“咚咚咚”……九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,瓜田管理也就粗枝大叶。平时,除了浇水、施肥,就任由杂草疯长,瓜田杂乱得像没娘疼的野孩子……

  父亲提起九叔就摇头叹气说,日子再苦也要好好过啊!

  2

  老天似乎专与人作对。连天阴雨,下个不停。

  父亲眉头拧成山峰,脸拉得老长,望着密布的阴云、扯天扯地密密麻麻的雨线,不断摇头、叹气。全家人紧张得屏气敛声,大气不敢出一口,处处小心翼翼,生怕惹恼了父亲。

  一亩地八百多苗西瓜,眼看着正在走向成熟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天却像漏了个大窟窿,一个劲儿下起雨来。脚下泥泞,弄得人满身泥水还不算;阵风刮来,雨水飘进瓜庵,淋湿被褥,这也不算。最要命的是,西瓜是个水葫芦,瓜根瓜蔓就像吸水的管子,有水就往瓜里吸。最终,西瓜一个个被撑破肚皮,“嘣嘣嘣”遍地都是西瓜炸裂的钝响。炸开口子的西瓜很快会腐烂,天一晴,就会招来许多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。每听到一声钝响,父亲额头的青筋都要跳几跳。父亲急得抓耳挠腮,长吁短叹,毫无办法。

  天终于放晴,遍地都是咧开粉红色大嘴仰卧在瓜田里的“残兵败瓜”。全家人齐动手,摘掉烂瓜,将腐烂处切掉,剩余部分扔到猪槽里喂猪。结果,猪都吃厌了,“哼哼哼”地把烂西瓜拱得满圈都是。长着千里眼万里鼻的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,闹得猪圈像落了千万架轰炸机。

  3

  曙光微透,灰蓝色的天幕上还残留着几颗星子。远处村庄里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鸡啼。父亲拿着手电筒,蹚着浓重的露水,在湿漉漉的瓜田里穿梭。

  来到一个瓜前,父亲蹲下身,用手电筒照照瓜秧上绑的毛线绳,再照照瓜蒂处的绒毛。不同的毛线绳代表着雌花授粉的时间不同,西瓜的成熟度也就不同;绒毛脱落则表明基本可以确定西瓜已经成熟。父亲又把西瓜捧起,耳朵贴在瓜上,左手托瓜,右手“噗噗”拍拍瓜;再半握拳头用食指关节“梆梆”敲敲瓜。然后,或者轻轻放下,走向下一个瓜,或者拿剪刀剪断瓜秧,像抱婴儿似的抱起瓜,将它放到地头的架子车上。

  等到父亲摘满一车西瓜,换下满是泥巴的鞋和半条裤腿都已经湿透的裤子,吃过母亲送到地头的早饭,太阳已经爬上山梁。太阳的金光洒满大地山川,碧绿的瓜秧上、人字形的瓜庵上都镀上了一层金,父亲的周身也镀上了一层金……


( 编辑:wlh )